摧心(完结)

(感到绝望的是几乎看不懂。感到绝望的是几乎想都未有想过。这是思维结构上的差距,无可弥补,而且并不能以多样性来说服自己愉快接受。

附一段最近写的东西。感到无可逃避的笔力和脑力衰减,已不足够取悦自己,然而一时之间,无法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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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里三更月冷

  冷月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一点模糊的光透过斜上方的天窗落下来,正正投在她颤抖的眼睫之间。她脑中尚且昏昏沉沉着,一时有些回不过神:自己惯来睡得浅,东来他们都是知道的,如何竟让这种事——然后她想起来,这里并不是她的房间。

  如一阵冷风忽旋入肺腑,梦中种种转瞬吹得远了。冷月闭上眼,一只苍白而瘦削的手穿过黯淡而模糊的光线,轻柔地落在她的面颊上。

  “阿姐醒了。”

  和这声音一样,这只手冷而软。指腹覆着一层轻实的薄茧,像是刚刚凝结的鸟卵的壳。冷月闭着眼,一点衣料滑动的轻响和气息一同向她靠近,在她心中清晰地勾勒出这声音和手的主人俯身相望的样子来:漆黑的长发从肩头水一般流泻下来,在身侧的枕席上铺展开缎子般鸦鸦然的一片。这头发生得委实是好,柔滑又绵密,在灯下解散开披裹在赤裸的肌肤上,便是再寻常的颜色也要催出几分惊心……何况他本来也生得极好。

  ‘因这幅容貌,荷自年幼时便被卖入这怜香苑,该吃的苦头,该灭的心思,已是一样不落俱尝过了。呼风唤雨的孤月阁主今日说出这样的话,想来该不是在拿荷做取笑吧?’

  三月的小阳春,南风渐渐浓了,天光一日较一日湛然。一条碧绿长堤从远处绵延近前,无数娇嫩柳条纷纷垂落又荡起,白衣的少年人随手捻了一枝拿在手里,微掀了眼似笑非笑斜睇着自己。不知何处的歌声,一时近一时远地飘荡在满是草木清香的空气里:

  ‘章台柳,章台柳,颜色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冷月默然别开脸,将自己从这明媚春色,这少年鸦羽似的长睫下幽然而深澈的目光中抽回来——固然回忆仿佛已成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然而在这黑暗的牢笼里,这些如影纷至、纠缠不休的回忆,终究已令人开始觉得疲倦。

  ‘……阁主……当真要接我离开此处? ’

  ‘……既是阁主之意,从今往后荷便僭越称呼,唤一声阿姐了。’

  ‘阿姐,此处风景秀丽,给了荷真无碍否?’

  ‘阿姐,天气正好,何不暂抛了其他,与荷一同出去游赏春光?’

  ‘阿姐,你瞧,我穿这身白衣可好看?’

  ……

  “……阿姐何以不睁眼,亦不开口?莫不是还没从万人之上的梦里醒过来……莫不是还以为,自己还是别人生怕慢待了一分一毫的孤月阁主?——你给我张开眼睛看着我!也看看你自己!看看这个地方!……萧冷月!你现在什么都不是!……没了我,你连人都做不了!……”

  二、

  沈炎立在台阶下,见一人影从幔帐深处跌跌重重步出,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人影微顿,恍若自一场大醉中幡然醒转,竟一时似是怔在了原地,半晌,方开口低声唤了一句:

  “阿炎?”

  夜露深重,四下万籁俱寂,而这音色低哑柔润,带着一分初雪般的绵软清凉之意。沈炎每度听到这个声音,都不由自主心中微紧:这便像是成千上百次地提醒着,就算是他这样聪颖坚韧之人,也无法洗掉年幼时烙上的痕迹……

  不期地,他胸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涩然,顿了顿,终是隐去了姓名,只低低道:“小安,情形如何了?”

  人影在台阶上静立,一时未再开口。这样深邃浓丽的夜色里,万家灯火皆歇,唯有一点不甚分明的月光,如轻雪如细盐般散在空中,并不能叫彼此瞧清面上神情。沈炎听到自台阶上飘下一道轻缓的声音,是好友淡淡道:

  “人在楼里,自然是一切都好。若是阿炎能抓紧寻出从云骑,想来姓薛的便是再有能耐,也统统使不出来。”

  “小安,”他有些无奈,“你知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忽觉有些不对:“——难道薛东来的药竟有什么……”

  “孤月阁第一药师亲手配的东西,会有什么不对?”安荷淡淡接下他的话:“摧心散本就是他为了化去萧冷月的内功而准备的,倘若有一丝一毫药效不尽之处,以她的本事,以她的性情,你我焉还有命站在这里说话?”

  沈炎给噎得一梗,“那,那大姐她……”余光瞥见白影晃动,下意识地,沈炎向后一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安荷的脸,竟是苍白得厉害,两道深浓的青黑挂在眼下,仿佛很久没有睡过一般……

  “阿炎。”一只清瘦的手搁在了他的领口,若有若无挨着他震诧而突然紧绷的咽喉:“你可是不信我?”

  “我会护我们二人在那污浊地方周全。我会带你离开怜香苑,从此堂堂正正不必靠卖笑他人生活。我会让我们得到这世间大多数男子得不到的权力,教别人再也不能小看了你我。”

  “至今为止,我答应你的事情,可有哪一件叫你失望了的么?”

  沈炎几乎不能与那双亮得有些瘆人的眼睛对视,讷讷摇了摇头。

  “那么我说,这边一切都好,你只管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去好好地寻到丛云骑,抽掉姓薛的手里最后一张牌。阿炎为何还在这里迟疑磨蹭,不肯动作?”

  沈炎说不出话来。

  他不能说,这些天以来,他的眼前除了这张憔悴得令人诧异心疼的脸,总时不时地浮出另一张脸——一张似乎从很久之前、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起,就开始时不时飞入他梦中的脸……

  他闭上眼,挣扎了一会儿,终是伸手抓住那只正抚平他衣领褶皱的削瘦的手。

  “小安,……你到底是她费心好不容易寻到的弟弟,她不会拿你怎么样。只要你无碍,我……”

  “沈炎!”却闻耳畔有人一声嘶哑地断喝,接着一双手猛地扯紧了自己衣领,“你——”极近处,受伤野兽般的剧烈喘息和勉力压抑的颤抖声音一起朝他汹涌地扑过来,“——事已至此,你后悔了,你后悔了!可是已经晚了!晚了!你想过没有,姓薛的既然在药里做了文章,就表明这次他本就是一石二鸟,也是顺带冲着我来的!他绝不会放过我,他已经忍了我这些年!……”

  沈炎刷地睁开眼,急道:“小安,你听我说,无论薛东来想怎么做,只要有大姐在……”但见眼前人神色忽然一惘,松了手向后退开半步,豁地别开了脸。

   月光下,只见他敞开的衣领中露着一截纤细的颈子,薄薄一层惨白皮肤,随着呼吸颤动起伏,简直看得见下面隆起的青色血管。沈炎一时什么也忘了,只怔怔望着他的颈子:他怎么竟瘦成这个样子,不是一直和大姐一起在楼里……难道那药……难道大姐……难道他们……

  他耳边轰轰然,一时之间竟是整理不出头绪,只能呆然望着那在月光下苍白单薄若一张纸似的少年,看着他很快平缓了呼吸,慢慢回转了头,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像是他从不认识的人一样望着他。

  一声极讥讽而又极空洞的笑飘落在两人之间,之后安荷冷然道:

  “……而我也忍了他这些年,忍得也是足够了!阿炎,你给我记住,无论这场输赢如何,无论你我以后命运如何,我定要薛东来死!他若不死,就只能是萧冷月死!你若想萧冷月不死,若想我不死,就抓紧找到丛云骑,助我除了薛东来!”
  
  三、    

外面阳光正好,一点暖风漫漫,熏得人昏昏欲睡,而薛东来照旧呆在屋子里,目光专注而凝聚。身后那一众屏息而立的人仿佛不存在,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有他自己,和那一堆只有孤月阁第一药师晓得用场的瓶瓶罐罐。    
半晌,他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药杵,自一侧的水盆中净了手,端起放在小桌上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凉的,他却一根眉毛都没动,只轻轻放了下,道:“如何?”  
便有人趋前垂手:“越长老昨日称病,已是回返晋中老家了……”   
“病?”薛东来淡淡道,“倒是病得好。”又道,“怎样?”    
便有另一人上前答道:“金长老和郑堂主今天天不亮就一起去了城外十里外的闲云观……”   
“他们二人脾性颇投,难怪一直交情不坏。说来,我似乎还欠着他们一份儿女定亲礼。”   
…… 他三下五除二,片刻间便将阁中事务统统清理了一遍,待最后一人也心悦诚服地躬身退出,薛东来从藤椅上直起身,随手又端起那盏茶,果然已被换成了热的——他将茶水送到唇边,略沾了沾便放了下,知道从这一刻起,只要在这孤月阁里,自己的每一杯茶都不会再变凉。  
 可人生最好笑的莫过于:薛东来其实不爱茶,他爱的一直是酒。   
十年前那个大雪泥泞的冬夜,他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惊问声、呼喝声、火把和刀剑的影子逼得胡乱翻过院墙,一头撞进一间灯火暗淡的屋子,第一次猝不及防地迎上那双月色般平静而清冷的眼睛,便是刚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整个人已是宛如从酒缸里捞出来的一样。   
在那之后,他没有再碰过酒。瘾性上来极不好过时,也不过要么去地牢拎几个人试药,要么披上件长衣到院子里来回踱几圈,望一望那座小楼。是以这阁中竟然十年来无人知晓——从那个冬夜的一文不名落魄潦倒到后来的孤月阁第一药师,再到如今孤月阁左右阁侯之一、如日中天的薛东来,其实始终嗜酒如命。  
 ……只除了那小楼里的人,那双清冷眼睛的主人。   
薛东来微微笑了笑,目光又落到桌子上那一堆瓶瓶罐罐中。他的眼睛深深,像是一片游离的云雾,蓄满了光影,却找不到凝聚的实体。他在想,那个姿容艳丽的少年人究竟几次派人潜入这里,……到底是年轻,并不很耐得住,不过雏鸟羽翼,便急不可待地伸出了爪子。     
  然而有时候他似乎又觉得,他用了十年终于想清楚的东西,或许这在卖笑生涯里长大的少年人已是想得清楚、也看得清楚了。也或许正是因为他已经看得清楚了,才如此的急切,想要求一个分明。  
 不是生,就是死。不是真切得到,就是永远失去。   
而对自己而言,那已经永远地成为了沉浮在那些漫长的遥望记忆中一个褪了色的幻影。
那些曾经刻骨而绵长,连亘着每一次脆弱与妄念的东西,他已经辨不清它的面目,也不想辨清它的面目了。   
他快要走出来了。   
萧冷月服下毒的一瞬间,薛东来其实在等。他在等着看那双眼睛,等着她问。这一刻他幻想过无数次,正如这漫长岁月中他无数次幻想过在她的脸上看到另外的情感。他心中有一种预感,他的愿望会以无法实现的方式实现,正如安荷被带回孤月阁后她的脸上开始有了清淡的温柔,那温柔却仅仅对着那少年,他明白萧冷月从来便只会选择她为自己选定的路。  
 而十年枯荣春秋,如今他想要的已不是答案。薛东来等着她问,无论她问什么自己都会回答。即便肝脑涂地,万劫不复。   
而她果真问了——  
[ 这毒,可有来历?]   
自然是有。以数十种毒草为基,十数种补药为本,一两陈年烈酒,一滴他的心头血做引。一旦服下,内功迅速散失,手足无力任人摆布。
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地方。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中毒的人初始一切正常,但很快精神便会萎靡,整日昏睡,逐渐失去喜怒哀乐,只有继续服毒才可勉力提振,恶性循环,直到成瘾。毒瘾发作的痛苦逼得人尊严全无生不如死,以人血喂养可稍做缓解。   
他以此毒,废了萧冷月,困住安荷,剩下的无非便是沈炎以及那不知道会何时冒出来的丛云骑——据说只有历代阁主才知晓、也只有掌握了它才能真正掌握孤月阁的神秘分支组织。薛东来早早将一个少女送到了沈炎身边,就算他当真不负期待寻到了从云骑,想要将这支力量交到安荷手中,也绝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而一个人要多久才会被这焊烈霸道的药性彻底毁掉,他已逼着自己不去想。事情到了如今,不是生,就是死。不是真切得到,就是永远失去。他与安荷,谁也无法容着对方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尤其是——与她一起活在这个世上。 
 [ 这毒,叫做摧心散。]  
 他记得她没有再问——如何解毒,怎样才肯解毒——便淡淡地移开了目光,像看陌生人一般落在那少年人身上。而伴着安荷那张顷刻间失了血色和咬紧牙关的脸,自己心头最后一犹豫如雪般无声消解。彼时那少年人还不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一切,但薛东来已经模模糊糊看到了,这一场最早从十年前便开始了、长长久久的惨淡磨折的终点。  
他定要走出来。    
薛东来淡淡一笑,将最后那句已经无人在意的话轻轻咽了去。
  
——“长相思,摧心肝”的摧心散。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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