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心(完结)

(算是卷二,卷一是女孟哟~)


我坐在王座上,手边燃着一只飘摇的高烛。我在等我的巫子。自登基以来,我便常常这样在深夜里等她,如今竟也等得很习惯。

耳边响起一点轻轻的脚步声,接着一条纤细的影子如平时那般踩着最后一点时辰缓缓地走进来,走到距离我三丈处停下,淡淡行了礼。

“王上。”

这样唤了一声,便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静立在那里,等我亲自告诉她叫她来有什么事。虽然我这位巫子,永远有一句话等在那里——这便是命数,命不可改。

我笑起来,声音比预想中温和轻缓,听起来几近诡诈:“阿颜,孤瞧你脸色不好,昨日可是又为国运操劳,未得休息好?”

她抬起头,隔着这样远,神色清可见底般的无知无觉:“无碍,王上无需挂怀。”

“巫子乃国体之本,阿颜切不可大意。也是巧,御医刚好候在偏殿,不妨使其一观吧?”我瞧她眉宇间浮起几分不与,便做忧心状补了句,有意无意,将尾音拖拉得寻味和绵长:“不然,孤长居宫中,也是神思难安,心魂不属啊。”

她抬眼又朝我淡淡望了一望,不再推拒,由着大气不敢喘一下的御医赶上来为她切了脉,说了些彼此都心知肚明是废话的诊断,开了方子,当场便煎了药端上来。那药色泽碧绿,置于雪青瓷碗里,简直往外丝丝冒阴气,倘若她这个时候开口发难,我可真是连个台阶都捞不着——然而巫颜这性子,大约并不会说一个字。

我看着她果然一声不吭喝光了药,又由着战战兢兢的御医收走了碗,便抬手抚了抚额,将那股再次涌到喉咙的笑意咽回去,转而循了惯常问她几句:“国家根基可有损伤吗?”“昨日星象可有异动吗?”……虽然这也和方才御医的问答一般,是些明晃晃的废话。但她名义上总还是我的巫子,我也还是倚重于她的国主,便是我们二人谁都知道,这些问答毫无意义,总也要装个样子出来。

以后撕破脸时,说起这一段君臣相得互托互重,总好过无可粉饰,只能承认很早开始,一国君主便想杀光这一族大巫。


我耐心等了些日子,终于等来巫子病得下不了床的消息。立时便传了旨意慰问,接着又召了人商量。

父王生前,和上代巫子交情颇深,据说他们是彼此还未登顶时便有了君臣情谊——但便是他,也从没到巫子的家里去过。他这一生,为人君为人夫为人父,天下人人称颂,赞他是真正的绝代明主。既是绝代明主,不做的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因此我说要去探巫子的病,殿下十个人倒有九个人先把嘴撅了起来,样子颇是好笑。

而待我到了那里,大巫一族也显出几分措手不及,慌乱了一阵子,才又捡起上古仙人后裔的架子。几个长老前来见过了礼意思意思拦了一拦,便由几个小辈的弟子引着我去了巫子养病之处。

我便在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巫子居所中又见到了巫颜。

据眼线回报,巫颜成为巫子,于他们族内似乎并不是众所乐见的事,我试探道:“孤想和巫子单独待一会儿。”果然,引路弟子只稍作迟疑便应了声是,带着我的侍从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掩上了门。我等了一会儿,确定外面已没有人,便缓步走到床前,弯腰俯下身来对着近处巫颜那张沉睡中的脸,一手撑在她枕侧,一手伸到她床下,摸索了片刻,果然触到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不晓得用什么法子悬空贴合在床板下。

倘若眼线其他也探的不错,这里面便是大巫一族代代秘传的续命阵图。我抓着那木匣,手腕一沉,拽得整个床都微微晃动了一二。下方巫颜昏睡中的脸似乎也随之动了动,几乎能数见她的睫毛在空气中滑过的弧线。……说来,在这之前,我倒也从未这样盯着她的脸。

我正这样一想,忽然便见她的眼睫又动了动,接着睁了开,眼睛眨了一下,懵懂迷茫的神色便褪了去,巫颜望着我,露出一点淡淡的清醒了然之意来:

“王上。”

除去病中孱弱,这声音一如在那些深夜的大殿上,敷衍得仿佛正对着一段平庸的山水。刹那间,一股情绪潮水般涌动而来,我几乎要像自己无数次想过的那样,猛地伸手扼住她细细的脖子。……然而那段要紧的绢布还未到手,我硬生生扯住笑,凝住她的眼,撑在她枕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抬起,将落未落地描画她一侧额头至下巴的弧线:

“瘦成这个样子,孤瞧着,一时竟是有些心疼。不若阿颜便暂且放下国事,好好休养一阵吧?”

那木匣已经是有些松动,再有片刻应当就可弄开。到时候,到时候……

“这却不必。”她道,“天晚风凉,便不起身相送了。”

——这一瞬间,有些奇怪的感触,与先前那股汹涌的愤怒交织在一处,竟让我不知怎的轻轻笑了出来。我俯低了身子,贴近她耳侧,呼吸混着她肌肤的气息从她颈侧的脉搏上反卷回来,一种奇妙的悸动滋味在我的喉中颤动:

“阿颜,你可是害怕族内势力单薄,权柄一旦交出,再无取回之日?你何不让孤为你分担?”

“阿颜,孤听闻上代巫子不是自然而死,乃是自焚为我父王殉情……阿颜,你不做这巫子,进宫伴君如何?”

她的身体在我唇下一动未动,她的声音,露出尖锐的棱角,翻腾起冰冷的杀气:“不如何,可杀。”

我便笑得更深,身体震动,带动她,乃至整张床。我知道她会这样答案,我不该问。万物无可畏,天下皆可杀。这世上一切幽微雷霆,曲折百回,于她不过如此。

我笑着,察觉掌心触到一团薄软,便合拢手指,握住了那张绢布将它抽出来藏在袖中。布线筹谋这许多年,甚至行险向巫子下毒,所为也不过这一张图。有了这薄绢所载的续命之术,王族与巫族,终于可以一刀两断。

“如此,孤懂得了。”

我要他们死。


我刚登上王位时,有不少人为我忧心。毕竟在我之前,父王赫赫的三百年,那是一场瑰丽而醉人的长梦,有多少人宁愿带着全家老小睡死在里面,也不愿意在其他地方苏醒过来。莫说他们,其实便是我自己,也曾想过:我父王若是还在,我也就还是个逍遥自在的王子,这日子岂不是皆大欢喜,各自快活。

后来在那王座上坐的久了,再想起他白衣散发歪在这里,一副随心所欲得谁都奈何不得的样子,我却总想起高高山顶上一捧疏离而孤零的雪。

这其实是多么奇怪的事,若他不想,这世上明明并没有任何人能够真的勉强他,要他一直这样在不喜欢的地方守下去。何况他守得这样好这样尽力,最苛刻的御史也几乎挑不出什么。

可是后来,到底他想守,也不得了。

我笑着,握紧了续命图,向刑台上扬声而问:“代代以选王侍奉的名义操控我王族生死更替,可有想到今天的下场?”

向来高高在上受万民尊敬王室供养,却由着我父王寿元耗尽而死的时候,你们可有想到今天的下场?

——那本就是禁术,每一次动用都要动用都要付出大量性命,这些性命最终都会化为业障,功过相抵,最后寿元也强不过一个命数……

“若是一切皆为命数,你们的如今,岂不也是早就注定好? ”

我笑,在扑面而来的血腥温热里痛快大笑,笑声淹没在贯通天地的震耳雷鸣里。大巫一族台上受刑,眼前偏偏突生电光闪耀,仿佛天道斥责,指我不该狂滥杀戮这被仙人血脉护庇的一族——不该,那又怎么样?

便让哀嚎如狂风,直卷青云而上,便让万千怒火咒骂隆隆,滚滚响彻四方,替我向天娓娓道出隐忍压抑这许多年的所思所想。

——妄替天政者,该死! 

——断我盛世国运者,该死!

——上古仙人后裔者,该死!

死!死!死!

这天下最摧枯拉朽的,是人心。而天道。而命数。我笑着,轻轻翻覆手掌,恍惚间,天地间翻涌的风云竟似是被拢在了一处,无尽暴雨若千军万马疾驰狂奔,践踏得万物鼓翼,战战不息。

——死!死!死!


四、

“王祖父当年杀伐果断英明神武,将一直压在我王室头上的巫族连根拔起,彻底清了王权旁落的隐害,我等看来,王祖父真乃我王族第一大功臣也!”

“臭小子,拍马屁的功夫倒是溜。孤所料不错,尚有下文要问吧?”

“王祖父英明!……孙儿只是不懂。王祖父每次讲这段往事,最后都不忘一次又一次地告诫我们,这世上有多少爱,就可催养多少恨。爱正如死。”

“如何不懂?孤当年拔除巫族,天下拥护,正因这天下人对你们先王祖父爱戴得深切。故孤才叫你们,时刻警醒人心起落。”

“可今日课上,我听先生说,心中有山便见山,故而忽有所感……”

“感的什么?”

“王祖父当年,背负先王祖父家仇,又有巫族窃国之恨,有那样的恨,却不知道爱落在何处?”

我顿了一下,抬手狠狠揍他,却教他寻了个空隙,一拧身便逃了开,一边笑嘻嘻地喊着王祖父你的宵夜要冷了,一边脚下不停地跑远,简直又气又笑。看来却是要早点把这臭小子踹到外头磨折一番,省的他这样闲,都八卦起他老子的老子来了。

这日子当真过得飞快,一眨眼连他都这样大。我抬手摸了摸脸,想着上一次续命术的效果差不多也要尽了,便撇开心思,拾起放在脚边的食盒,缓步走到王座后面的墙壁摸索。一声熟悉的机关转动声响之后,眼前墙壁洞开,露出一条向下的密道来。这条密道我已走了无数遍,摸着黑也不磕碰,很快下到了尽头,进到一处不大的密室。这里一应用物齐全,唯有一点,通风的气流太强,总是将蜡烛吹熄。此刻四下又是一片幽暗,我将食盒放下,便皱眉摸索引火之物。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颤抖着抓住了我的衣袖:“王上……!”

我大约已有五十年未见她动作开口,不由浑身一震,怔了片刻,接着不敢置信地回身将她整个人扯到身前,带动一阵锁链的哗哗声响:“你叫我什么……你是谁?!”在极近处模糊而惊慌的一张脸上,隐约浮现陌生的面目,可是她的身上的确缠着我亲手系上的锁链,她的确是被我关在这里,待每日深夜才能等到我下去见她……

我松开手,整个人向后退去,后背撞在墙上,猛然爆出一阵大笑。续命大阵动用一次,得到的效果是五十年,巫族其他术法的期限也大抵差不多。这五十年,这五十年,怪不得一直像对着一具木偶……!

不知不觉间,我又将那早被调换的女人拖了回来,抓着长发在手里按住。她尖叫着颤颤挣扎,一段清瘦雪白的脖子在黑暗中隐动,晃得我耳朵眼睛生痛,猛地将手扼了上去。……

刚登上王位时,我见到她在王座下的台阶等候。大殿阴沉的烛火摇摇晃晃,将她单薄的影子染得模糊而近乎透明。我知那是我的巫子,可决定我身为王的长短生死。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我听说她是上代巫子捡回族中的人。再后来我在深夜里等她,我一次次从她口中听到拒绝的话,不如何,可杀!……

我想胜过那不可更改的,想证明我比命数强大。我并没有……没有……

刺骨的阴寒在胃里翻腾而起,仿若一条长蛇缓缓涌过喉咙。我将那个已无气息的躯体推到一旁,扶着墙弓下腰。这王位我已坐了将百年,大巫一族消失也已五十年,被愚弄在股掌上,如垃圾一般随手丢开,这滋味已陌生得如烈焰焚身刀剑劈砍万众唾骂毒液蚀骨。

——然此刻,我也已可同时间较量。权势声色,征伐兵马,王所应有,如今我一应俱有。她未杀我,必忌惮我。这世上最可畏惧的,的确是一个可以想活多久便活多久的王的心……!

我必有无数的法子,叫这世人为我寻到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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