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孟(完结)

一、

我见到昌明的时候,他正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王冠滚在一旁,失去束缚的头发披散了一肩,后面王座投下浓墨重彩的阴影,给他肩膀之下的白衣染上一层斑驳起伏的明暗。

他在这片明暗里,仰着头朝我微微而笑,神容是一贯的十分散漫:

“巫子,你来啦。……”

身侧无人,也没见到坐席,我便向他走近几步,一掀衣摆也席地坐了下。这处大殿颇为奢靡,地面每一寸都铺着厚厚的波斯毛毡,烧着用细银炭供着的地龙,别说坐,便是睡人也十分得宜。以前昌明解释说主要是受够了某些人爱好磕头动不动满地打滚,好像真被亏待了祖宗十八代;我那会儿反正不大留心。左右四海昌平,百年里无战事,谁又能真拿一个如日贯中天的至尊如何呢?

如今,他的王气这样淡,于这华丽空旷的大殿,几如游荡在烛光里的微尘。

“你不该喝酒。”我说,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他笑了一声,微歪了头撑脸看我,因坐得相对高些,倒也勉强有了种俯视感,“都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王可真是无趣得很……”如此说着,却也放下了酒壶。

他其实是极自制的人。

“巫子,”他的目光落在空着的手上,某个瞬间,仿佛有些迷茫,“当年……你为何选择了我?”

“是你来寻我的。”

“自然是我去寻你的,那时想见你一面还颇为不易呢。”他道:“父王十多个儿子,我既非最得他心的,也不是最能干的,若不去大巫一脉那里碰碰运气,如何能……”

他顿了顿,忽地一笑:“我当年其实并不是去寻你,你大约早已知晓?”

我自然知道。

当年我只是巫子手下的一名弟子,虽然或许是她最为看重的弟子。然而大巫一族乃上古修仙者传下来的血脉,寿数并不与常人同。想求得支持,跑来寻一名弟子,自是不如直接去寻巫子。

只是当年的昌明也不过是一名落魄局促的王子,用尽手头所有的財帛也并不能直接见到巫子。于是,他便转而求其次,几经辗转寻到了我。

我行九,那时人人都唤我巫九。

“当年我寻到了你,其实也并没有报什么指望,只是想见一见……生在王家,没有巫子,也不过是些寻常人。生老病死,五苦焚心,摆不脱逃不掉。然而大巫一族却不同,轻越生死,勿论寰宇……你瞧瞧你,这几百年过去了,还和我当年见到你时一般模样。”

这话他以前也说过。

那时候,我反问他这百年来以巫术维持着你的容颜也丝毫未改,难道人真就和百年前别无两样么?问得他讪讪说了句“这记性倒确实比不得以往”就移了话题 。

此刻……却不能如此。

即便旧事重提的仍旧是他自己。

我闭了闭眼,在不远处的黑暗里,昌明轻声说:

“长生不老真好啊。……

……

……

……

巫子,孤准备好了。”

我做了好些日子的梦。梦见那一天,我坐在昌明脚下,空气里燃着昏暗的犀光,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浓香。我们断断续续说着话。里面有些发生在从前,而有些永远都不会出现。

如在一个梦里,他问我,他这个王当得如何,是不是特别超凡脱俗不走寻常。我如实说,其实他这样的,我们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当初他第一次来过之后,师傅便派了人来警告我不要忘了这世间自有平衡,繁华与衰腐不过如潮涨潮落;大巫一族代代选王,所求的唯平稳而已。他很惊讶,说难道他老人家那时就知道孤会是空前绝后的盛世明主?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恶心我。

另一个梦里,昌明惭愧地告诉我,这一生得我助益远远超过他期望的,他一直想找点什么东西报答我一下,可是想破了头都觉得什么皆是辱没了我。要不,他那群子孙们长得还都不错,我尽管挑一个,他直接打包送给我?不然两个三个四五六七个,他总能想些法子遮掩了过去……我看着他的脸好一会儿,十分不明白三百年里我竟都没有想法子把他弄下来换一个靠谱些的。

更多的梦里,他反反复复地问我:巫九,你当年为何选择了我。

——不要说是我选择了你,那时我是没得选。

——可是你不同。要是你喜欢,王兄们个个都十分乐意跪下来舔你鞋子上的土。

——……我打个比方。或者叫他们暖床也无不可呀。

……

虽正告过自己对他要耐心些,但我终是受不住这样没完没了地胡说八道,一次梦里硬邦邦地回了他:你以前问过,我以前答过。

——不想再答?

不想。

昌明叹了口气,十分遗憾的样子;他这人却也懂得什么时候应该住口。这之后的梦里,我们便只谈些简简单单的往事。很多沉淀在记忆里的细节一点点被翻出来,像暗流在地下的泉水缓缓涌上地面。他的样子也开始变化,有时是他最后的样子,有时更稚嫩些。只是无论是什么时候的他,都比前一次来得模糊。

他最后一次入我梦中时,整个人已经模糊得如一条影子。我花了好久,才将他的身体轮廓从王座的阴影里区分。这似乎令他觉得十分有趣,倚着台阶前仰后合地指着我笑,说来来来快猜猜我现在做什么。就这里,就这只手。

我别开脸,不忍看堂堂一国国主最后竟是这幅德行。他笑了一会儿,似乎也笑得受不了,停下来长出了口气。

——阿九……

他唤着我。隐有叹息地,唤着我极少被唤过的名,以我从未听过的语气。

——……我已准备好了。可是你呢,阿九?

我倏地回过头,浓烈的戾气正从那座巨大而沉默的王座下盘旋着涌出,无声地咆哮着穿过他向我扑来,却在距离一寸之处生生止步,波浪倒转般折回又卷向昌明。他夹在两股浪涛中间,如被暴雨摧打的水面,波折飘摇几乎无法分辨的脸,向我微微而笑。

——阿九,你准备好了么?

……

我从梦里脱出,重重地跌在自己的床上。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虚软,就像一个在海中游了很久的人忽然发现脚踩到了沙地;一种巨大的失重感从头顶轰隆隆地踏过去,一遍又一遍。

过了一会儿,我才重新听到自己的声音:

“来人。……去叫无颜来。”

以前师傅曾跟我说,巫子应心怀苍生大义,有所敬畏。然而我问她应当敬畏什么,她却只是道,每个人的道路不同,终点也不同。总之你莫要以为我们的道路无休无止,它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我那个时候不明白,也不服气,而现在,我有些懂了。

坐在铜镜前,身后传来一点细细的脚步声。并不是那种小心翼翼或者鬼鬼祟祟的感觉,只是很轻很轻,像是脚步声的主人随时要从地面上消失。

“师傅。”

她的声音也轻轻的,若有若无地带着一丝疏离。十九年前我捡她回来之时,她便不肯亲近我。我过去并不介意这一点,事到如今自然更没有介意的理由,便点一点头。

“无颜,你近前一些。”

她依言走近了些,倒映在铜镜里的样子随之清晰:肌色如雪,眉眼清冷,神容有几分我的影子。这并不奇怪,毕竟是我将她养到十九岁。

不过有时候,这种相似还是叫人觉得有些刺眼。

“无颜,”我听到自己问她,“你可恨我吗?”

她静默了一会儿,平淡道:“在恨之前,弟子更不明白。”

这大抵是实情,我便又点了点头,叫她退了下去。

过了几日,我向大巫一脉宣布,无颜更名为巫颜。弟子们大哗,他们都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当年我更名为巫九,也是在被择定为下一代巫子之后的事。而我一贯对无颜不大上心,她所知巫家术法又不多。不过,左右新王正忙着登基,手伸不到这边来,有了昌明的三百年盛世安稳,只怕他也并不很关心谁是他的巫子,至于其他人如何想,一时倒尽可以不去理会。

我便抓紧时间将一些紧要的禁忌讲给了她听。对大巫一族而言,时间确不是那么有意义的事。我们可以一直活下去,甚至可以一直保持青春年少的样子活下去。死亡对我们来说,便如时间与时间中间的一座桥梁,从这端走过去,自然而然便到了另一端。然这个世间依然有很多东西是我们无法掌控,亦没有一个生命是比我们更渺小卑贱、可以随意践踏的。你当知道这世上有东西须敬畏,亦值得敬畏。

她静静听我说完,并无别的话,只淡淡应了一声是。我知道对某些人而言,有些事情只是需要切身体会;而无颜……只怕却是真的并没有什么再可叫她敬畏。

以前我还曾觉得,她大概已是察觉到了什么。……如今,一切都没什么紧要了。

昌明寻到我时,我在他身上看到与王气并存的某种东西,这片土地的命运,如今它已在不远处隐隐弥漫蒸腾。

——这个潮起潮落的世间,自有翻云覆雨手。我曾经不信。——然昌明这三百年里一点一点被拖垮了性命也不愿看到的那个以后,它终于还是在地平线上大军压境旌旗翻涌。

我不愿如此。

我初到地府,便听到引路的两个小鬼一脸神往地说起枉死城:某位幽冥神灵可怜那些阳寿未尽便遭人谋算以至横死的魂魄们,特意许了这块僻静地方给它们。在里面安分守己呆些日子,自有比投胎转世回人间更好的去处,听说运气好的话,便是修成一届鬼仙也是有的。然而偏有人不知好歹,大约二十年前,一个女性魂魄一而再再而三地从枉死城逃向人间界,终于惹恼了那位幽冥神灵。如今地府里再没这号地界了……这位姑娘,你可算来错了时候。若是在早,自绝性命的人听说也是可以去到里面的。

我笑:难为二位还肯称呼我一声姑娘。

您说笑了。我二人虽是低级鬼差,眼色还是有一点的。您家族血脉中有一点上古仙人血统,可是?听说您这样的血脉,辅以修炼,岁月永驻近半仙者也不在少数。您如今……唉,我多嘴了,您可别往心里去。这些年地府里怪事多,人手总不够用,阎君三天两头就为我们办事不力大动肝火,我看真要再招揽些能人才好……

我如今已到了他人地界,自没有矜持身份的道理,便由着他们东一句西一句扯远了话,渐渐便有些走神。……左右等到了森罗殿前再图谋可为之事也不迟。一念及此,便放任了自己胡思乱想。

一会儿想昌明在这条阴阳路上已是走出了多远,现在是尚留地府,等着清洗掉一身业障,还是已带着它们急急地投了胎去。一会儿想他若是急着投胎,九成还是会回到自己的血脉里,而这一次守在王座边的是一个什么都不懂、也不在意的巫颜……他们……不知不觉竟是走到森罗殿前被喝令下跪才惊觉,自己已是流了一脸的泪,连面前的阎君都看不大清。

我从未想过一个魂魄流泪会是何等情状,看四周鸦雀无声的样子,恐怕也的确不算常见的事,然而既是开了头,便一时停不下,也就只能继续如此。……到后来我几乎喘不上来气,念及魂魄应该是不需要喘气的,到底压住了声音。这种默默流泪的样子似乎被很深地误解了,从上方落下的阎君的声音,依稀有一丝缓和之意。

“巫九,你于本君座下哀哀哭泣,可是悔恨自己所为?”

我担心开口会被识破,便作出哭得不能出声的样子,点点头。

阎君的声音更缓了些:“你违逆天命,将一个不具王命的人推上王座,又指使他用五百无辜童子性命在王座下布下聚气大阵,硬生生将他的盛世延续了三百年,害得五百双父母失去了爱子。昌明王一人背负了五百冤魂的怨恨戾气,被折磨至死,又不得不在自己的血脉里将这诅咒传下去,也算稍有报偿。但你又将一个不具巫子资格的人推上巫子之位,安置在那座她根本无法驾驭的王座旁,你害得人间将遭遇一场从未有过的苍生浩劫,如今仅是痛哭悔过,不觉太过容易些了么?”

我不意他竟这样一清二楚,不由怔了一下,接着又听到他问:“除了本君方才所言,你可有什么要补充的?”

我此时方知只怕一切瞒不过阎君,便苦笑一下:“有。”

我这一生,空负巫子之名,白白坑害不少性命。那五百童子的血,昌明未让我的手上沾上一星,未来那无数在乱世倾覆中将要遭到劫难的性命,严格地说,也不能直接算到我头上。然而散去巫术后这一身枯槁满头白发,证明天道昭昭,知我业障无算,知我罪孽深重。这一切我都不悔,但深恨。我恨我自己终究亲手毁灭过一人的性命,一次又一次。

我的弟子无颜,我亏欠她太深。

她还不叫无颜时,我便杀死了她,一次又一次。每当她拼尽全力从枉死城中逃出,投胎到人间,还没睁开眼睛看一眼这个她深深眷恋的世间,我就通过巫术找到了她,将她掐死在襁褓里。一次又一次,一条性命又一条性命。到后来,我已经杀得下不去手。……然尽管我知道从枉死城中逃出会失掉一部分记忆,这么多次之后她的记忆应该已经被清洗得一干二净,我还是不敢让他们相见。因她仍然记得要拼命回到这个世上,因这世上仍然有人在苦苦等着她。

——巫九姑娘,我余生唯有此求。我要登上王位,风风光光、长长久久地活在这个世上。我要这个国家繁荣太平。待她归来,以此相迎,以此相待。

昌明第一次来寻我时,我已与他讲过他要遭受的,后来我千百次地为他算过他必须遭受的。他虽有王气,却兼具毁灭动荡之相,登顶之路便如林立刀刃之舞,一不留神,十丈红尘皆要随他粉身碎骨。他那时只是个无势的王子,手上没有沾过一点血腥。他其实没有准备好。

可他到底握住了我的手。

在这之后的三百年里,我看着他沐风栉雨,浴火锤炼,一日日脱胎换骨,变成威加海内的盛世王者。偶尔荒唐,偶尔一塌糊涂,但一直克制,一直竭力清醒。他娶了好多人,生了好多孩子,后位一直空着,极少的醉酒时一直念着,眼色一直那样寂寞和痛着……虽然他嘴上说,当年只是想见一见。他的时间渐渐不多了,他快被那座王座熬死了……但一直到最后,他都再没有对我提起过一个字。

三百年了,他终究知道我的感情。

——巫子,当年你……为何选择了我?

始终没有敷衍,始终真诚耐心宽容待我,始终护着我脆弱的自尊和感情,始终不曾利用过我的感情。

整整三百年,从不动摇,从不怀疑。到了最后,也只对我说:孤准备好了。

我的王,是我未有一刻爱错过的人。

我拜伏在阎君面前,一面使出浑身解数低声下气,一面不由自主地继续泪如雨下:

“阎君在上,不敢有所欺瞒。罪女此来地府,一为清算满身罪孽,二为我王座下大阵。聚气阵法既成,又已运转三百年,断断不是罪女之力可中断。然听族里上古流下来的一则传言,地府中有一古老阵法,运用得宜,可将人间怨气引流一二,或可助我王血脉早脱苦海,苍生少一二分损伤。罪女本无寸分颜面向地府索求,然一生仅此一愿,若得开恩,肝脑涂地亦再不辞。”

我几乎听到一声冷笑,“你这是在跟本君开条件了?……想来本君这些不成器的手下,口舌长了些,倒叫你这有心人听去不少。”头顶冷风孑然而过,又传来两声低低的哀叫。四下死寂,半晌才又听到阎君一声冷哼:

“你血统特殊,在本君这生死薄上本无记录,按说你的业报,自有天理循环,也不须得地府费神……若本君答应借你法阵,你可愿立誓此后都为地府效力,再无二心?”

“若有违背之处,愿受魂魄寸裂之苦。天地不灭,此誓不改。”

“哼……念你对昌明王数百年来心念如铁,或还算有几分可信。巫九可是你本名?”

我知他已是同意了,便抬起头擦了擦脸,努力辨识这以后长长魂魄生涯里的主人。

“罪女一脉,本姓为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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